听雨
听雨
送女儿去京上学后,辗转去嘉兴看望了父亲,尔后又匆匆至上海逗留了一天。
我与上海几乎没有什么文字上的缘份,有的也只是退稿罢了。但四五年前途经上海在车窗外无意看到了吴昌硕纪念馆,便心想往之。当时刚刚涉猎书画,对齐白石先生有点了解,知其有一首小诗:
青藤八大远凡胎,缶老衰年别有才。我愿九泉为走狗,三家门下转转来。
青藤便是那个因忧惧发狂自杀九次却不死的徐渭,八大山人便是那个画白眼的明朝皇家世孙、墨点无多泪点多朱耷,而这缶翁便是吴昌硕。让齐白石甘愿做门下走狗的大画家,自当要了解一番的,可惜车一晃而过,但心里头却埋下了渴慕的种子,时刻想去近距离地领略其艺术之大观,体会大写意的这个写字在他笔画是如何表现的!
近几年虽然对人物画更感兴趣,但也断续了解了一些花鸟画家。当然,书诗画印集大成者吴昌硕是不能绕过去的。看得多了,便觉没有吴昌硕便不会有齐白石的,这当然是一家之言。吴以书入画,古拙中自有一番情趣与雄强,这种文化品格对于清未孱弱的国民精神状态无疑是一种刺激与振荡,也暗自应合了国民潜意识中对自强精神的渴望。
上海应该是吴俊卿成为吴昌硕的转身之地。在此之前的半个多世纪,他或逃难于战乱,或奔忙于贫穷与饥饿,或做幕僚,或为酸寒尉,或茶熟香温中闭门自赏,但仍无法脱离旧时文人的功名正途理想。而上海,新的思潮与时代进步的洪流,使年近古稀的吴俊卿完成了读书人向书画家的转变,进而开一代画风,最终成为海派画家的领袖。其实,我对吴的书画与人生经历也仅限于粗略解读。真正印象深刻的是一则小事的记述,说他在太平天国战乱结束后回到故乡,在旧居的桂花树下破土找寻未婚妻的尸骨,后不能得便为亡妻建了衣冠冢而哭祭怀念。这一记述十分动情,一下子拉近了时间的距离,让我产生了无限伤感的想象。想想,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与一个含苞待放的女子,一见倾心而因战乱匆匆一别的情景,是的,那是一个人的初恋,是至死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!这个细节一下子将吴昌硕还原成为一个有血有肉至情至性的现代人,正是这一细节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感。
我从地图上查了吴昌硕纪念馆,没想导航到了吴昌硕故居,我想看看故居也好,总会有一两幅真迹可供赏玩,看看他的笔墨行进的痕迹,一样可以领略其当时的心情志趣,以及其笔下世界万物所呈现的正大与雄强之气。
行至近海路,天下起小雨,这是南方深秋的雨,却带着一些北方苦寂的寒味。下了车,山西北路457弄12号,我一边看巷子里的门牌号,一边步行往弄堂里走,破旧而狭窄弄堂呈十字形,联排式排列,墙体斑驳的青苔在秋雨中泛着旧时的绿意,偶尔有骑电动车穿着雨衣的人,或打着雨伞的女人出来,让人恍惚回到了旧上海。我在弄堂里绕了两圈,仍找不到457弄12号,我问一个在遮阳伞下躲雨的安保人员,回答均不知此处有吴昌硕故居。后来我在导航的引领下又回到了原先的路口,此处正在施工。在一张简易的铁皮大门前我停了下来,湿淋淋地问门前一个保安,他回答此处正是吴昌硕故居。我说自己从远地方来,想参观拜访一下:
“这里是不允许进人的,不过只要开发公司的人同意才行,再说里面啥也没有!”
我明白这里正在拆迁改造,有些失望地停了一刻钟,便躲进故居旁靠马路边的屋檐下避雨,等候出租车准备再次向陆家嘴吴昌硕纪念馆出发。
秋雨时骤时缓,在地上腾出一层薄薄的水雾来,使远处的车流与建筑物朦胧了起来。就在这份朦胧中,我仿佛看到了新时代的大上海在一层层的褪去繁华,一点点地还原到惟有黑白印像的旧时代。是的,几百年来上海都是时尚的先行者,是尘世繁华之所在,是精英荟萃之所在。淅漓的雨声里,有三分远古而来的孤独与冷寂,七分从古画里氤氲而出的清苦与寒意。这时,在我的身边,我那样强烈地意识到,有一位身着灰袍、头扎短髻、眼睑浮肿,面容温和的老人站在旁边。我们并肩站在一起,仿佛不是在避雨,而是在听雨,体会这雨中千百年来属于文人的共通的人生况味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