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觉得活了很久，甚至看不到子孙们排成长队的尽头。我想，死亡随时会来招呼我，带走我的灵魂，包括我身体上人间的所有伤痕。
可为什么，已经早已痊愈的伤口，却在这个时候醒来，那仿佛是一个念头，是人生小小的一瞬，现在却变得如此沉重与难以忍受。是的，我又一次梦到了高考，梦到了纷繁秋叶般的试卷，梦到了落榜。天空迷蒙，四野空寂，我走在乡村的小路上，脚下的小草们瑟缩着，有的在秋风中簌簌发抖。我寻思到曾经上过的初中去，我想问一问校长缺不缺民办教师。在这片可怜的焦土之上，在父辈的眼中，大约做一个民办教师也是无上的光荣，以示十年寒窗并非徒劳。就这样，我被一条窄窄的山路牵引着。有一阵子，我握紧拳头，大喊一声，仿佛拳击手重新上台。我自言自语，可是走过一段，我就想不起前面说了什么话；再走一段，我就变得有气无力，仿佛是受到了饥饿的攻击，或者变得垂垂老矣。我对自己说了那么多的话，仿佛都在是安慰。现在，我一句也想不起来了，只是依稀记得：我热衷于外面的世界，我还有不愿示人的不灭的理想之火在内心燃烧。这似乎不是自言自语，似乎是对另外一个人，一伙人，或者除我之外的所有人说的。
等我站在中学的校门口时，我发现一切都显得陌生。学校面南有两排共四间教室，粉白的墙，四边都涂成红色，房檐下写了一行红色的大字，仿佛是一句名言，或者宣言，或者诗句……那红色分明是国旗的颜色。教室里空荡荡的，现在大约是假期，但教室外有几个孩子，有几位女孩子穿着新鲜的衣服，与他们呆滞表情形成极大的反差，还有几位个头低矮的男孩子，他们的神情仿佛期待老师的到来，或者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。
我故作镇定地走进了校舍，我感到自己的脚步异常沉重，我尽力提着脚步，似乎要腾在空中飘浮。显然，学生们都没有注意到我。记得第二排教室之后原是一方土操场，每天早上跑操时会腾起一阵雾，操场南北两头有篮球架，木制的篮板变成了土褐色，裂开了几道口子。靠西面的教室后，有两方水泥乒乓球台，中间排了一道砖块当作球网……可现在，一切都不复存在，似乎多年前遭受了地震，操场一半塌陷了下去。我站操场的边上，俯视陷下去的几间教师办公室。突然想起了我曾有一个表叔，留着偏分头，头发梳得光溜溜的，耳根常有香皂沫，留着一抹小胡子的表叔。听说他当了校长，难道我这次来是潜意识的，可是一想到表叔，不知为什么，我突然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。那仿佛是怕嘲笑，怕亲戚间那种相轻的眼神。
我试图尽快逃离这所陌生的学校，或者遁入这所学校的前身，幻化到那个阳光少年的身上，那个尘土中仍然面若桃花，那个被同学老师视为天才的少年身上，那个月光下喜欢唱歌，风雨中喜欢跑步，身手敏捷，读书朗朗的少年身上。我一边逃离一边回望，惶惶如丧家之犬，可是，我怎么努力也逃不出这所学校，像逃不出比一生还长的梦魇来。
